【周叶】一晌贪欢54
起码有一点，叶修想对了——到底谁也安排不过老天爷。
一周后，美股三大股指全线暴跌，触发熔断，欧股跟随大跌，并以不可遏制的趋势蔓延开来，全球市场宣告资本寒冬。仅一个月后嘉世，因“欺诈发行、重大信息披露违法”被ZJH勒令退市，头一个祭了新鲜滚烫的《退市新规》，叶修的调查也很快随之重启。
周泽楷则在历经无数次航班和电话之后，在眼下这最差的行情和时机下，递了辞呈。他手上有大量的工作需要收尾和交接，周泽楷坚决而平静地谢绝了多轮挽留，公司高层给了他半年的协调期。
周泽楷忙着给各方一个交代，除了那份给自己的。他马上就要32岁了，他的交代不在这里，甚至不在自身。
他仿佛从未如此清醒，如此可控，人生中的每一个侧面终于形成了可拆解、可排序的模块，每一块都能触摸和编辑；他又仿佛从未如此茫然，如此失控，这是他第一次做了没有备选的选择——或者说，他终于有了余力和勇气允许自己踏空。
嘉世退市牵扯出的千头万绪，则在以更为隐秘而紧张的节奏行进。
叶修深涉其中，北京杭州不停地反复来回，一天24小时都不够容纳身边过于庞杂的诉求声：有人要收购又要挑拣，有人要牌照又想压价，有人想招揽又没门路，有人要报仇只敢起哄，有人怕事发来探口风……当然，也有人摔跟头也不肯爬起来。
叶修口干舌燥地从陶轩办公室出来，准备打车去3公里外的西杭证券见邱非。他在等车档口摸出根烟，捏遍口袋才发现火机落在里面，又不想折回去，就小跑着去找门卫借火。
今天值班的门卫是在嘉世十多年的老员工了，仔细端详了几秒，竟认出叶修了。
“小秋总？您是叶秋吗？”
叶修被他叫得一愣，看着脸熟一时也想不起名字，咬着烟嘴连连点头，“是是是，您还记得我啊。”
门卫大哥憨厚一笑，“真是你啊！怎么不记得，以前你和另一个小秋总半夜加班，还老过来蹭我的烟，也不嫌我们抽的差……这一晃都十多年了。”
“是啊，都十多年了。“叶修喃喃地附和道。
“小秋啊，嘉世是不是真不行了？我倒没什么，糟老头子快退休了，我侄女还在西杭那边做什么行政管理，是不是也该谋个别的出路了？“
叶修摆摆手，吐了一大口白雾，低头踩了几脚烟头才抬脸笑着安慰道。
“嘉世的员工不会没人管的。放心，我不就是为西杭来的吗？”
叶修都不太记得邱非刚进西杭证券的时候是什么样子了，大约和每一个刚毕业的大学生一样，像根嫩生生的豆芽菜。
那时国内的券商系统才刚起步，靠着吴雪峰家里在广州的银行关系才摇摇晃晃地筹建起来，开了张也没什么业务，靠每年固定几笔债揽债销维持生计。也不知苏沐秋当年怎么混过的招聘流程，靠着份机灵混在老吴身边当总助，还像模像样地拍桌子决定要拉扯起投行、研究所和自营部。
叶修就是这时被拽过来帮忙的。在家时他和叶秋闹着玩儿似的分管家里的账户，饭桌上迎来送往的都是大佛，对很多机构内部都门儿清不假，可真要正儿八经去新设机构里建团队、跑关系、定规矩和框架，听起来也太扯了。
但这么扯的事，还真就这么扯地执行了。苏沐秋招了两个四十来岁的副总对外出面做事，两个真正决策的半大小子干脆神隐幕后。西杭证券第一批研究员招进来，直到三个月后的季度会才头一次见到自家所长——16岁的小叶总，当晚就引起群体性的失眠。
邱非并不是失眠群体中的一个，他甚至无法想象那时的叶修。几年后，他像大多数人一样按部就班，从一流大学毕业，进一流券商实习，乘前人的树荫也承前辈的锅。
他第一次见叶修是转正答辩，叶修每个月从北京飞过来亲自做这批新员工的答辩考核。那天杭州下雨，叶修发丝间拢着细小的水珠，落座第一句话就让他们开始。邱非是第一场，宏观组的课题，高压之下潦草收尾。叶修听完先冲他一笑，说没事儿，不用这么紧张啊我也没比你们大几岁——宏观组我比较熟，可能问得比较细：第一……“
岂止是熟。岂止是细。叶修用三个问题把他问出一身冷汗，拷问完了偏还安慰他：这个问题我们可以下来再探讨。邱非也是个轴脾气，说探讨就探讨，一口一个“叶老师”的叫上了，从此拿不准的问题就报给叶修，年轻人嘛，邱非各种不服——叶修专治各种不服。
他第二次见叶修是转正那年的西杭年会，叶修不上台也不发言，不知猫在哪里偷闲，没想到手太红抽了个一等奖，被主持人满场催着上台领奖。邱飞不爱热闹，坐最后一排最角落，冷不丁被人戳了下肩膀，一张皱巴巴的抽奖券随即塞进他手心里，推辞的话提前被对方比了个“嘘”的手势止住了。叶修眨眼间连包都背上了，十足一副要逃的架势，开溜前还神神秘秘地凑到他耳边说：“就当年终奖提前发了——新年快乐啊小邱。”
后来邱飞不负众望，研究做得极好，从宏观组首席、所长一路升到副总，几乎碰到了普通人晋升通道的天花板；而叶修在西杭证券的痕迹却渐渐淡去了，证券江湖仿佛从未有过这号人物，只在高层内部流传的零星八卦和邱飞每年例行的拜年短信里留下一丝残影。
直到这次，邱飞又等来了叶修。
“小邱你怎么回事儿，今年一点儿没变啊！还是张娃娃脸。”叶修随手把包撂在门口的破沙发上，烟抽多了嗓子干，直奔办公桌上晾好的茶水去了。他仰头灌了几大口，偏偏放杯子时，还跟多细致地品过似的咂咂嘴，”连茶叶都没换啊？“
邱非笑了笑，也不跟他争谁才“娃娃脸“了，俯身给他把茶添满，”还是长进了点儿的。“
“那敢情好啊，我在西杭也就你这一个兵了——哎我在北京拉扯个草台班子，兴欣投资，牌照下个月下来，二级那块儿缺人，怎么样要不要过来转个正？“叶修还是那副懒洋洋、笑呵呵地模样，仿佛在给一个刚毕业的毛头小子丢offer。
邱非还是笑，说行啊，那你得给我争取点时间。
从杭州折腾回北京已经是晚上十点多钟了。叶修累得从登机睡到落地，脖子都僵了，颈关节一动就咔咔乱响；可手机的飞行模式一打开，微信跳得比他脖子还闹腾。叶修在廊桥上一手拖着箱子一手匆匆划过各路消息，最终在“贺吉吉“的名字上方猛地一停。
“靠，忘了。
听说叶修回北京了，这小子撺了五六个同届学生，今晚到叶修家搞“上门关怀”。紧赶慢赶回到小区楼下，叶修的小车位上委委屈屈停着辆大G——贺英喆的车——块头太大险些装不下。
叶修失笑，自己绕出去把车停外面，电梯上楼，果然就被一群小孩儿（也不太小了）堵了一门口，还有他们成箱拎来的蔬菜水果。
叶修：“……你这是新接了块地，搞啥智慧农业园？”
贺英喆整个人成熟不少，穿衣风格却越发朋克，不耐烦地拍拍门板，“赶紧开门，腿都站麻了，不知道的以为你在家藏了个人呢。“
叶修听了直乐，拨开一众人头上前，往新换的指纹锁上按了个手印，“我能藏谁你心里没点儿数吗——就在屋里睡呢，怕不怕？”
贺英喆脸色当即一变，不敢置信地指着门后，下巴开始缓慢自由落体。叶修老神在在地转了转把手，灯光打开满堂亮，这才回头招呼他，“这你都信？进来吧，他不在。”
以前叶修的住处成天迎来送往，他们也都来过，可乍一进来，连陈设摆放都丁点儿没变的熟悉劲儿还是叫人忍不住啧啧一番。他们毕业许多年了，但回到这儿永远还是个学生，还是能嬉笑怒骂，车轱辘那点上学时的糗事。
叶修实在是累，大多数时间都窝在沙发上听，笑笑，指挥小兵小将自己去冰箱里拿罐装燕啤。贺英喆打量了一圈，真没见第二个人的生活痕迹，反倒狐疑地凑过来，“怎么搞的，老光棍儿气息扑面而来……你俩分了啊？“
叶修斜了他一眼，手机都扔给他，“要不你打电话问问？“
贺英喆讪笑着岔开话题，“当我没问，对了，你怎么又搞上私募了？不回M大了？“
叶修打了个呵欠，迷糊着说再看吧，我想想。
送走这批闹腾的小年轻，叶修呆坐了好一阵子，才开始慢吞吞地收拾残局，木着脸把桌面上上的残羹冷炙扫进垃圾袋。也不知想些什么，直到桌面清空了，才察觉门铃已经长长短短响了半天。可能贺英喆落东西了吧。
叶修拎着垃圾袋神游似地过去开门，冷不丁地，开出一个周泽楷。拎着不小的行李箱，风尘仆仆地将他抱住，往他耳后亲了一口说:”怎么办，我失业了。“
叶修整个人懵懵地，回抱的间隙里悄悄把垃圾袋塞人手里，“没事儿，睡醒再说——我困死了，你先下去把垃圾扔了？“
